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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地炼叫板中石化 能否打破垄断企业的霸权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

2010年10月,山东省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下发文件,支持山东地方炼油企业建设统一的地方品牌和销售渠道。在政府的支持下,一个统一采购、统一品牌、统一销售的美好前景,似乎已经浮现在山东地炼的蓝图中。

这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

2010年11月初,就在《商界》记者抵达山东,准备对这次堪称山东地炼发展史上力度最大的行业整合一探究竟时,一场大规模的柴油荒正在从北向南席卷全国各地。“批零倒挂”的诡异行情下,山东地炼企业正陷入一场减产、停产危局。

在以中石化为代表的石油巨头的步步紧逼之下,洗牌、考验、困境、重创,已经成为山东地炼行业履历上频繁闪现的关键词,被巨头整合、收编,似乎是山东地炼最后的“活路”。

越强烈的反抗背后,往往是越危急的困境。

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草莽起义,绝境抗争,却似乎忘记了,央企与民企在同一个行业进行竞争,无异于狼入羊圈。

垄断央企的市场霸权能否被撼动?

不公平的政策壁垒是否有望打破?

市场经济环境下,成品油这个特殊的市场需要怎样的竞争结构?

2010年初冬,《商界》记者辗转济南、东营等地,还原这场反垄断起义及背后山东地炼艰难的生存环境。

与生俱来的反抗

山东地炼整合以反抗行业垄断的努力,如同这些企业身上所烙印的不公平命运一样,似乎与生俱来地存在。

山东省炼油化工协会这样一个组织身上,多少反映着过去十几年时间中,山东地炼反抗行业垄断的主流方式——依靠行业协会组织、协调与沟通的桥梁作用,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地炼企业的困难与要求,尽可能地争取政策支持。

直到今天,向记者回忆起这十几年协会为山东地炼争取政策的每一次经历时,会长刘爱英仍然不胜唏嘘。

根据1998年石油行业“南北分治”的重组安排,山东被划为中石化的势力范围。山东地炼企业的原油计划供给由中石化分配,成品油销售也由它负责。这样,中石化虽然不是地炼名义上的主管单位,却在现实中扮演着管理者的角色。

山东的21家合法地炼企业,是中石化在成品油市场上的竞争对手,中石化与之关系可想而知。“收不收成品油,收多少,完全是中石化说了算。行情好时人家就收,行情不好时人家就不收。”刘爱英回忆起当时的市场环境,至今仍深感不平。

刘贺通便是在2000年经过改制,成为一家民营地炼企业的负责人。对于这种竞争对手同时是管理者的局面,他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无奈和尴尬。

“当时中石化要求按照自己的出厂价格收油,油价是多少,完全由中石化决定。中石化自己的炼化企业,每吨成品油,中石化给予100元的补贴,而谁来给我们补贴?因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地炼生产越多,亏损越多。”

为了在油价上争取生存空间,山东省炼油化工协会多次找到有关部门反映,直到2000年3月份,最后达成了“协商定价”的共识。这一政策一直沿用至今。

另一次重要的抗争是关于税抵扣政策。山东地方炼厂现在虽拥有5710万吨的加工能力,但从1970年至今,每年都只能拿到不足170万吨的指标油,原油供给缺口主要通过进口燃料油弥补。然而困扰企业的是,购进燃料油需要交纳消费税,而加工成成品油出厂时还要再交纳一次消费税,这种重复的税费,加重了企业的成本负担。

从1998年起,山东地炼开始通过协会争取消费税抵扣。经过近两年的奔走,终于得以解决。而站在十年之后回望,当燃料油的消费税从每吨101.5元骤增到812元,这一政策更显得格外重要。

除了行业政策的偏向性之外,垄断巨头的排挤打压,以及带来的种种不公平经历还可能出现在山东地炼生产销售的方方面面。

据刘爱英回忆,2003年9月,铁道部突然下文,要求铁路只能运输中石油、中石化两大集团的产品。刘贺通清楚地记得,当时公司正在办理货运手续,几车皮的成品油,已经装车等待运输。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要求卸车的命令。他几乎是哭着打通了刘爱英的电话,恳求协会向相关部门反映,解决运输问题。

向铁道部计划运输处垂询后,刘爱英才得知,是两大集团找到铁道部,提出这一要求。当时,她忍不住在电话中怒气冲冲地质问:“铁道部难道是属于两大集团的?”

地炼企业联合起来,找政府要政策,这虽然是正规的解决问题之道,然而却存在着周期长、过程繁琐的弊端。为了争取消费税抵扣,炼油化工协会跑了近两年,而2003年那次铁路运输风波的最终解决,也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其间,刘贺通和同行们的成品油,就装在租用的车皮里,租金甚至已经超过了油价本身。

刘爱英对记者感叹,近十年来,协会已经为地方炼厂争取到十余项政策支持。“山东地炼对不公正待遇的反抗从未停止过,因为不反抗,马上就会关门停产了。”

然而有一些生死攸关的问题,却始终无法通过这种正当的反抗方式来解决,比如地炼企业的命脉——油源。

灰色抗争

从济南驱车三个小时,便来到位于山东北部的东营。以中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为中心,毗邻的东营、潍坊和滨州成为山东地方炼油企业的聚集地,仅东营一市便拥有全省30%的地炼企业及38%的原油加工能力。

然而2010年11月初,当记者踏上这片地下原油储量丰饶的土地时,看到的却是初冬萧瑟的景象,与眼下沸沸扬扬的柴油荒、抢油潮形成巨大的反差。“目前进口燃料油价格已经涨了近2000元/吨,众多地方炼厂受成本限制,不得不减产、停产。”刘贺通的炼厂位于东营,受油源的限制,目前仅有1/5的设备在维持运转。

在山东地炼的发展史上,油源问题,一直是足以决定行业生死的命脉,也是地方炼厂与“主管对手”中石化的矛盾焦点。

刘爱英介绍,截至2010年9月末,山东的21家地方炼厂,不但不能从中石化购到足够的原油,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地炼厂从中石化购买原油的价格,远高于中石化的下属企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石化内部人士告诉记者,中石化在原油销售上自然“内外有别”。对自己的下属企业,中石化曾按照每吨905元的国内市场价格供油,而提供给山东地炼企业时就与国际接轨,每吨最低1200元,最高时1700元。

面对巨大的原料缺口,地方炼厂只能从国际市场进口燃料油。而相比原油,燃料油黏度大、杂质多,生产成本高。刘爱英告诉记者:“正常情况下,加工原油利润在每吨100元左右,而加工燃料油,每吨利润只有40~50元。”山东齐丰石油化工有限公司销售部部长李荣海则为记者算了一笔账:以蜡油为例,2009年1月市场价为3300元/吨左右,按60%的出油率计算,一吨成品油成本大约是5500元左右;而在销售终端,当时山东地炼93#汽油价格为5150元/吨左右,扣除每吨1300元的燃油税后,炼厂实际收入为3850元,这意味着每炼一吨油,炼厂亏损远超千元。

地炼厂在夹缝中求生,中石化要觊觎山东市场,矛盾与斗争由此不断出现。而油源,便成为中石化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垦利石化一位内部人士向记者回忆起与中石化的一次正面叫板。

2004年,中石化在山东推出了一项成品油收购政策,每收购一吨成品油向地方炼厂收取50元销售费用。“不满于这种霸王条款,垦利石化一吨成品油也没交。”由于垦利的强硬,中石化当时计划在东营收油2.12万吨,但仅完成了0.96万吨。

然而,一时血性的结果却是,中石化扣减垦利石化该年9月份的原油指标1.17万吨。当月,垦利石化几乎陷入停产的窘境。

“没有哪家地炼不恨中石化,但我们哪里敢得罪它?”滨州一家地炼企业负责人说,“油源在别人手中,自己只求有活干,哪儿还敢和人家提什么条件?”

既要“不得罪”中石化,又要寻找油源,维持企业正常运转。当白道行不通,地方炼厂开始走上一条灰色的反抗之路。

经相关地方炼厂原料采购人员介绍,记者辗转联系到浙江的一位“石油经纪人”,他挂靠在一家成品油贸易公司里,从事“原油进口”生意,即所谓的“石油掮客”。

在记者一再保证不泄露其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该经纪人谨慎地向记者揭开了一条灰色地下原油供应链。据他介绍,山东地炼的灰色油源主要有几种:从胜利油田产油区所偷的原油,一般提供给东营、滨州和聊城附近的炼厂;通过中间商,以燃料油的名义进口原油;利用国内中石油、中石化和中海油三大石油集团公司的配额和排产计划进口国外原油,或直接购买国家的储量原油,“这需要在三大公司的关键部门拥有非常铁的内部关系”。

该经纪人还透露,山东半岛大部分地方炼厂都进行过或多或少的灰色原油交易,为地方炼厂找油,甚至已经发展起一条地下产业链。刘贺通说,这种地下的灰色通道,在业内甚至被看作反抗中石化的特殊方式。

 

“被整合”危局

2008年初,随着炼化领域的“国进民退”潮流,在油企巨头的版图上,山东地炼已是最后的堡垒。

事实上,巨头们收编山东地炼,彻底掌控山东成品油市场的剧本早已上演。

2007年12月5日,中石油与山东省签订了《合作备忘录》,计划在威海镆铘岛建设石化基地,炼油规模1000万吨。

加上中石化之前上马、原定于2008年投产的青岛1000万吨大炼油项目,绞杀山东地炼的“双龙”已经渐露雏形。

中海油则更早涉足收编山东地炼。早在2002年7月,中海油便以“油源换股权”的巨大诱惑,联合滨州化工集团5家股东组建中海沥青股份有限公司,在山东拥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炼油化工基地。

除此之外,石油巨头的整合之剑还直指成品油销售的终端。民营加油站本是山东成品油销售市场上的重要力量,在山东省内,其数量达到6000家以上。2007年底的油荒中,批零倒挂的局面让它们和地方炼厂同时陷入困境。中石化趁机开始对民营加油站进行收编,将位置好的加油站纳入自己旗下,进一步提升了自己在终端市场上的竞争力。

油源紧张,价格倒挂,成本高企,终端受控。巨头的强大收编攻势下,到2008年中,山东很多地炼厂的开工率一度跌破15%,整个山东地炼行业狼狈不堪,已濒高危之境。

在这样的喧嚣背景下,一个声音意外地成为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的过河之卒。

2008年初,山东炼油化工协会会长刘爱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淄博一家加油站,在中石化的终端整合过程中被抛弃,转为民营加油站。失去了中石化的招牌,加油量受到很大的影响,想请协会帮忙想想办法。

一个全新的思路开始被山东炼油化工协会提上日程:能否打造一个属于山东地炼的专有品牌?

危局之下,2009年初,山东省经贸委做出决定,将以21家山东地炼企业为基础,组建山东省石油化工集团。

这个规划一度被认为是山东地炼绝处逢生的最大希望,却并未付诸实施。“要把分散的、不同所有制性质的地炼企业整合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刘爱英回忆。

然而,地炼品牌加油站的试点,却由此展开。据刘爱英介绍,协会注册了“山东石化”的商标,以每年1万元的商标使用费,授权淄博那家加油站使用。启用“山东石化”的品牌标识后,该加油站销量有了明显提升。

绝地求生

2010年11月12日,刘贺通位于东营的地炼工厂内人影疏落。徘徊在空荡的催裂化车间内,手机在沉闷的寂静中突然响起。

“没有,没有。什么时候有我不知道。”挂了电话,他无力地向记者笑笑:“买柴油的。”然后按下了关机键。愈演愈烈的柴油荒中,山东地炼生产的成品油,突然成为全国各地民营加油站竞相抢购的焦点。然而矛盾的却是,面对“批零倒挂”的市场局面,刘贺通不得不让炼厂的大部分设备关停闲置。

“山东地区国家规定的0#柴油最高零售限价为7445元/吨,然而受国际原油价格持续走高的影响,地方炼厂生产一吨柴油的成本,甚至已经达到近7800元。”刘贺通表示,面对生产越多亏损越多的尴尬处境,只能靠减产来应对。

减产、停产不仅仅出现在中小企业中。山东最大的地炼企业山东昌邑石化有限公司内部人士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面对当前柴油价格“倒挂”较为严重的情况,公司只有1/3的开工率来维持生产。目前,山东大部分地炼企业为了应对这一次危机纷纷减产自保,开工率不足1/5。

造成地方炼厂新一轮困境的,远非原料价格上涨、市场“批零倒挂”这么简单。事实上,自从进入2010年,山东地炼的生存环境正变得日益严峻。

淘汰100万吨及以下低效低质落后炼油装置的大限将至,扩大产能成为争取生存的必由之路,而产能扩大,却使地炼油源荒进一步加剧;

中国石化成立燃料油销售有限公司,强势杀入国内外燃料油市场的竞争,再度挤压着地炼的燃料油供应渠道;

燃料油的消费税从之前的每吨101.5元骤增到812元,成品油国Ⅲ标准的执行,地方炼厂的生产成本正经历着一次又一次膨胀……

刘贺通算了一笔账:生产国Ⅲ标准的汽油比生产国Ⅱ标准的汽油每吨要多花约300元,但国Ⅲ标准的汽油市场售价每吨仅比国Ⅱ标准的汽油高约100元。

而据刘爱英介绍,目前,通常情况下,地方炼厂生产的成品油,要比两大集团的产品价格每吨低100~200元,国Ⅲ标准的执行,将彻底抵消地方炼厂的这一价格优势。

这是真正的生死时刻,也必然激起最强大的反抗的能量。

淄博进行的品牌化试点,此时重新进入主管部门和行业协会的视野。山东地炼一直以来都没有形成完整有效的销售网络。“目前,只有少数地炼企业通过新建以及收购民营加油站等方式拥有了自己的加油站,但数量十分有限,大多数地炼企业还是缺乏自己的终端销售渠道。”刘爱英说。

另一方面,山东省内的9000家加油站中,民营加油站虽然数量达到总数的2/3,然而大多位置偏僻,又没有品牌的支持,仅能够占有30%的市场份额。

结合地炼企业与民营加油站的需要,山东省炼油化工协会确定了此次整合的模式是:山东省石油化工有限公司授权旗下地方炼厂生产质量符合国Ⅲ标准的汽柴油,统一原料采购,统一投放终端;而省内民营加油站,则可通过自愿合作的方式使用山东石化的品牌。

“未来在成品油批发紧缺的时候,地方加油站可以更多从地炼采购油品;而在成品油批发不畅时,同样可以使地炼企业获得更加稳定的销售渠道。”刘爱英介绍,截至记者采访时,已有几十家民营加油站提交了合作意向。

然而,业内似乎并不看好山东石化的品牌化之路。毕竟,地方炼厂的生存命脉——油源,仍牢牢掌握在石油巨头的手中。对此,刘爱英解释,接下来,公司和协会将从两方面入手,既通过统一采购,以规模优势应对国际国内原料价格风险,也会继续争取政策支持,她承认,要想真正实现公平公正的市场竞争,必须打破央企的原油垄断。

当天,山东地炼柴油主流成交价格已经上升至8100元/吨。

当天,刘贺通终于决定,暂时停产来渡过这轮生存危机。

从济南去机场的出租车上,记者向司机询问起加油时的选择问题。“管他民营国营,油价能便宜才是双赢。”调侃的语气中,反映的是成品油市场上普通消费者最真实的心态。高速公路旁,一家民营加油站在飞驰的车窗外向后退去,奔向一个产业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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